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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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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一座侯府很大,一座開平侯府又能有多大?

一座汴城很大,一座汴都城又能有多大?

若是兩個人決定不見面,無論侯府多大亦或汴都多小,竟真能做到互不相見,各自忙碌。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忙碌中無暇分神去思考其他,甚至無暇顧及季節變換,不曾留意時間飛逝。

賀氏案件經過小半年如火如荼審理,終於在深秋時節宣告結束,趙睦的忙碌卻絲毫沒減少,因為朝廷在清理賀賊案同時,也對官制進行了大規模改革。

皇權要集中,首先便是取消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執位,將中書省、樞密院和三司省各部重新整合改制,形成新的權力運行模式——“三臺相制”。

原中書省更名為中臺,三司省更名西臺,取消樞密院設立右臺,六部衙署及一臺三衙六監九寺等機構重新去冗改制,除禦史臺仍舊獨立外,其餘皆並入中臺下,是為執行機構,由中臺掌典管轄。

軍政大權統歸皇帝親攬,天子內侍省、秘書省等司署則不變。

三臺相由中書省、樞密院、三司省最高長官分別擔任三相,然則原樞密院第一副使兼領兵部尚書孫裏俊涉賀黨案已伏法;前中書使柴斌中因身體原因急流勇退,至此,前中書第一副使趙新煥依序拜中臺相,樞密院第二副使謝昶領西臺,三司省鞠引章掌東臺。

至於三臺究竟是何,《熙寧革制》中可見詳細解釋:

“諸州計奏達汴京,以事大小多少為之節,凡符、移、關、牒,必遣於中臺乃下,國朝大事不決者皆入中臺。”

“天下為綱,百司所稟,若一事有失,社稷必受其弊者,中臺也。”

西臺“掌佐天子執大政而總判州事”,東臺則“掌出納帝命,相禮儀,凡國務與中臺參總而顓判州事”。

並非是關於中臺解釋多便是中臺乃三臺之首,中臺屬於執行機構,下轄百司,而西東二臺直向皇帝負責,僅此而已。

中臺既領百司,大理寺亦在其中。

寺中職務責權倒是不像許多衙署進行了大規模推倒重洗,大理寺還是大理寺,寺卿還是鐵彌,少卿還是杜勵,趙睦和高仲日倒是因績擢拔,由掌本寺文書出納的從九品司務官,分別躍擢至正八品大理寺評事和從八品主簿。

還有一個好消息,賀氏父子案牽扯不少在京官員,皇帝仁慈,除去少部分罪責重者判秋後處斬及流放,稍微上些年紀的盡數放歸鄉野,補任後各衙署司部留下甚多出缺,吏部拿著考核冊全國各處回調官員,遠在西南窮苦大山裏種茶樹和菌子的淩粟被一紙文書千裏調回。

外界看來,朝廷挖出賀黨毒瘤後一切迎來機會重新向好發展,可只有身在其中之人才清楚,賀氏父子倒臺後,皇帝和新任三臺相面臨的是怎樣個不好收拾的稀爛攤子。

如此大環境下,剛結束賀氏父子謀反案的大理寺和刑部,在清理賀氏相關案件上集體迎來新一輪忙碌高峰。

各州府有司遞交重審、疑難、未破獲之案件不計其數,悉報於賀氏頭上,刑部有位壯年官員當差猝死於任。

甚至各州府為響應三臺公文中那句“肅清賀黨”,州府鎮裏給下面下任務,命令每村必須打死兩個人,而這些人命往汴都報時,便都成了他們肅清賀黨擁護朝廷的功勞,其實上“肅清賀黨”四個字出現在三臺下發的公文裏,不過是朝廷為敦促下面官員盡快為被賀黨迫害的人洗刷冤屈。

下面官員的過度解讀使得無數無辜百姓枉死,中臺不得不在下過清審冤假錯案之令後,再次頒布文書,凡覆查案因不歸賀氏而隨意上報者,處以瀆職罪。

年底,從中臺轉往大理寺的案件逐漸減少時,淩粟抵達汴都,正好趕上朝廷封筆,分官抵任事只能出年再說。

衙署封筆,官員放假,書院同窗舊友們互相邀請著出來吃酒,不管當年念書時誰與誰發生過矛盾不對付,而今經歷過世道摧殘毒打,年輕人們基本也都學會了相逢一笑泯恩仇。

酒宴定在瞻樓,趙睦、劉啟文、高仲日以及淩粟等人皆在坐。

劉啟文祖父被罷免,父親降官,並未影響他在汴都做生意,外向性格使他自覺成為負責活絡場面的人物,高仲日一如既往不擅長交際,獨個坐著埋頭吃喝,有人來敬酒他回之,沒有倒也幹脆落得清凈。

反而是淩粟讓人頗感意外,在外放官小兩年,他身上完全沒了最初那股木訥樸素和生澀,取而代之是長袖善舞面面俱到,看得趙睦和劉啟文嘖嘖稱嘆。

趙睦劉啟文二人嘆也嘆不了幾聲,來敬酒攀談的昔日同窗把他倆圍得裏三圈外三圈。

終究是趙睦不勝酒力,三巡酒過昏頭漲腦,不得不脫身出來坐在高仲日旁邊吃東西填肚子。

不多時,屋裏進來好些個紅袖伶人,絲竹管樂乍盛,外頭鵝毛雪,屋裏暖香添。

吃酒,吹牛,顯擺,攀比,拉關系……所謂同窗會,說白不就是奔著這些來的,除去那些本就是摯友的人,其他基本沒誰會真正坐下來同你感慨歲月荏苒,青春逝去。

舊情誼抵不上現世利。

說不來參加吧,下回要有還得來,這是人情世道,人情官場,到哪兒都得有個熟人好辦事,再厭惡也沒辦法,都得打好關系,你自個兒沒走到不用求人的地步時,向人低頭說好話以及拉關系搞人情不可避免。

權當是體會老莊所言的處木雁之間歷龍蛇之變了。

朝廷經歷一番權力更疊後,汴都勳爵門戶少了幾家,又添了幾戶,打著舊日同窗聚會名義的場合自然也少了些舊相識,多不少生面孔,趙睦還沒來得及多吃幾口菜肴,又被拉去與人喝酒打場面。

整個年節下來,趙睦差點把自己喝死,陶夫人對此心疼不已,趙新煥聞西院人說東院世子日日醉酒,不成體統,他於上元節前日入夜騰出空來世子東院探看情況。

彼時趙睦剛從酒局下來,嫌醒酒湯難喝,錦被蒙頭滾在床裏側睡覺不搭理人,陶夫人端著碗醒酒湯坐在床邊哄勸無果,見到趙新煥進來,她倒是放下碗不再出聲勸“兒子”喝湯。

把女兒當兒子養日久,趙新煥對老大多時也如對老二老三,膝蓋撐上床來一把掀開趙睦頭上錦被,按著肩膀把人翻過來查看。

趙睦勉強睜開眼皮,爺兒倆四目相對,再相對,片刻後,趙新煥重新把趙睦臉朝裏翻回去讓她睡,跟翻個小王八一樣。

“不礙事,”趙新煥退下床,整理了衣袖,根據自己多年來親身總結出的經驗判斷:“醒酒湯而已,不肯喝便不喝罷,著下人用炭爐煨上放在這,她何時睡醒,想喝就直接端來喝了。”

說完這幾句,發現陶夫人只是坐在床邊盯著自己看,趙新煥道:“且讓渟奴睡著,我們有話出去說。”

開平侯府這樣大,陶夫人從不踏足趙新煥地盤,趙新煥平素也鮮少到其蓁院,趙睦的世子東院反而成了夫妻二人可以坐下來平心靜氣說話的首選好地方。

起臥居前頭是客廳,趙睦鮮少以開平侯府世子身份在家中招待客人,東院客廳歷來僻靜,趙新煥揮退仆婢,自己到自由鉤前倒熱茶來,自己一杯,陶夫人一杯。

二人在旁廳用飯的小圓桌前分坐了,各自手捧熱茶,不言不語。

往常都是趙新煥尋話題來,此番事關趙睦,陶夫人難得先開口:“朝廷不約束官員節假日飲酒麽,如何教臣工們肆意喝成這個爛樣子?”

趙新煥道:“大約是年輕人們興頭大,十年苦讀熬出頭,又初經官場磨礪,或意氣風發或迷惘徘徊,都要找個發洩口排解排解的。”

陶夫人道:“即便是初入官場,你當年也未見連天喝酒成這樣。”

“......”趙新煥吹吹熱氣,小小抿口熱茶。

當年時局所迫,他十五從軍征,二十五成親時已是宦海裏浮沈多年的老油條,又有從龍之功傍身,連天酒局雖不比現下年輕人多,卻也常常是一場接一場,只是那時每次喝醉,他都識趣地鮮少去其蓁院打擾。

爛醉如泥更不是沒有過,只是陶夫人不曾見到罷了。

這時回想起以前事,趙新煥猛然發現他夫妻二人間的齟齬,或許並非從隱瞞渟奴性別開始,只是他兩個都不願承認。

“渟奴和阿裳兩個吵架了?”趙新煥改換話題道:“已經連續兩個年頭上了,不是那個不在家,就是這個出去跑生意,左右見了這個見不到另一個,倆人在鬧啥別扭?”

陶夫人思量片刻,疑惑道:“她兩個有啥可吵,渟奴那樣喜歡阿裳,捧手裏怕掉,含嘴裏怕化,莫不是阿裳在與渟奴賭啥氣?”

趙新煥也嘀咕:“能賭啥氣,阿裳玩阿裳的,渟奴忙渟奴的,我也沒覺出究竟哪裏不對勁,她們同你關系親近,倘你都沒發現有何問題,我更猜不出原因來。”

陶夫人道:“此前我也不曾多想過其他,只是不久前與旁人一道出去聽戲,竟有人問我為何不把阿裳娶給渟奴作妻,回來後我不免多想,阿裳與渟奴……”

“不會的。”趙新煥篤定搖頭,片刻,平靜眼眸裏浮現幾分自我懷疑色,他想起這兩年來同林院那邊常在他耳邊念叨的一些話,歪歪頭,略顯質疑:“又或許,不一定?”

“那到底是不會還是不確定?”乍聞趙新煥之言,陶夫人一口氣猛地提到嗓子眼。

渟奴和阿裳,渟奴怎麽能和阿裳?!簡直胡來!她們是“兄妹”,怎麽可以……!!陶夫人冷靜下來再想,渟奴與阿裳不可以,渟奴與別的任何姑娘都不可以,如果與別人可以,豈不與阿裳也可以?

真是荒謬。

“不會,不會。”趙新煥連連擺手,聲音放得低沈,極富磁性,一字一句像低音琴弦彈落人心頭上:“我們切莫在這裏胡亂猜測,此事於渟奴而言倒是無妨,可倘有閑言碎語傳出去一二,毀的只有咱家阿裳的名聲,這可萬萬不行。”

陶夫人半含警告意味道:“我自然很清楚,無需你多提點,此言只於此處你我知,這裏是世子東院,若外頭有只言片語流短非長,仲傷到我阿裳,則洩密者非你即我,渟奴頭一個不願意!”

丈夫遇內宅女眷事多習慣與同林院商量,結發二十餘載,陶夫人再清楚不過趙新煥,此番幾句話,是對丈夫的提醒,更也是警告。

——若侯爺敢洩事給上官氏知,我與渟奴絕不會輕易放過她!

趙新煥自是懂那些未宣之於口的暗示,點頭表示知道,“或許,我們可以試探渟奴一二。”

陶夫人搖頭:“若是渟奴也……那她怎麽可能叫咱們給試探出來?”

“擅隱情緒者固然難試探,然則這世上有幾樣東西,是再本事高深也藏不了,”趙新煥指尖輕點桌面,不疾不徐心中計劃生:“隱藏不了的,愛慕,及貧窮。”

說完,陶夫人沈默下來,算作認同丈夫主意,若有所思的樣子,又似乎是丈夫這幾句話,不經意間觸碰了她內心深處什麽難以釋懷的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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